跟林斤澜先生在一起,感觉非常宁静快活,忘忧忘烦,忘名忘利,忘记尘世间的污垢。他不只是笑口常开。而且是笑声不绝,嗬嗬声又脆又亮,带着鲜灵灵的水音儿。再看看他那张脸,慈眉善目,容颜舒展,简直是“笑佛”一尊。
知道林斤澜先生的大名,是在50年代。那时我在一家报纸供职,我的组长房仲甫先生,是林斤澜先生的老同学,时不时地跟我提起他。还有一位忘年朋友,《北京文学》编辑考诚先生,跟林斤澜先生同在北京文联,当然就更少不了说到他。而比这两位说得还多的人,一位是柯慧能,一位是吴梅影,这两位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,当时都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做职工业余文艺的辅导工作,由于都比较喜欢文学,我们之间多有来往,她们少不了谈论熟悉的作家,自然也会提起林斤澜。这就是我最早知道的林先生,只是还没有机会跟他接触,我就因“右派”案落泊,从北京发配到北大荒、内蒙古。这一走就是22个年头。
真正跟林斤澜先生交往,是在政治气候由阴转晴,我从外地回到北京以后。起初大都是开会时见面,当然也就无暇多谈深聊,我只是尊敬地打打招呼。后来多次跟他一起参加笔会,每次都是朝夕相处七八天,彼此之间也就有所了解。这时我渐渐发现,林先生特别爱笑。好笑的事情,就自不必说了,不太好笑的事情,有时他也哈哈大笑,仿佛人间的荣辱浮沉,都在这朗朗的笑声中,被冲淡化解随风飘散。这时我总是怀着羡慕的目光,欣赏他那美滋滋的笑模样,并且在心里想:多么好的性情呵,我哪怕有他的一半儿,就会少去许多烦恼的吧?
我们一起上泰山那次,总有10多位文友,到晚上就扎堆聊天儿。汪曾祺先生和林斤澜先生,是我们这拨人中最年长者,两位又都是可亲可敬的人,大家总是主动凑到他们房间。北京文学界的人都知道,汪、林这两位是好朋友,抽烟饮酒可搭伴儿,说话聊天儿也投机,就是性情好像也相似。我为什么这样说呢?譬如,起码是我跟这二位接触时,有两件事他们很少议论:一是关于官位,一是关于是非。就是听到这类事情,汪老总是说句俏皮话,林先生则是哈哈一笑。这两位先生都属于那种“历经世间无限事,参透人生几多情”之人,别人锱铢必较的事情,他们压根儿不想往心里装。如果论资历和成就,这二位比文学圈里有的人要高出一大截儿,更不要说好人品。
大概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心态,汪曾祺先生的作品显清纯,林斤澜先生的身体这样好。林先生已是76岁高龄,前不久跟我们一起去浙江,游瓯江,爬雁荡,不仅毫无倦容,而且一路说笑,思想的敏锐不亚于年轻人。我们这次是乘飞机而行,林先生却来回乘火车,据跟他结伴的陶大剑先生讲,他们一路上很少睡觉,一边饮酒一边聊天,旅途生活非常快乐自在。林、陶两位先生都是温州人,他们在温州停留的几日,林先生更是高兴至极,见到年轻时的伙伴,看到熟悉的故乡景物,犹如回到了那远去的年代,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惬意。
在林先生面前,我是后生晚辈,应该呼他老师。可是见他如此随和,无论跟谁都平等相待,我也就斗胆放肆了,更多的时候叫他“林老”,有的时候叫他“老林”“斤澜”,还有时跟他开个玩笑叫“小林”。不管怎样叫他都不介意,如叫“小林”他更是痛快答应,而后便是一串脆亮的笑声,把他的快乐无私地传给你。每在这个时候,我总是想:一个人能活得平和淡泊,说起来比较容易,真正做到却很难,因此林斤澜先生的性情,很让我敬佩折服,每见他一次就有一次的感悟,就如同置身青山碧水间,被大自然氛围陶冶之后,全身心都觉得轻快爽利,许多杂念都顿时荡然无存。
在当今的文坛,从年龄论创作,林先生都是个人物,却很少充“老大”。有次在闲谈时跟他说起,有的作家看不起同行,他听后平和地说:“其实完全没必要,作家就跟木匠一样,无非是个三级工六级工之分,还不都是靠耍手艺吃饭,个人写个人的就是了。”我听后颇为感动,心想,难怪林斤澜为人冲淡,原来他把自己的身份,看得是这样的平常。倘若像有的人那样,本来是个三流作家,偶然误坐一流位置,就想让人尊为一流,或者无人捧场就自我吹嘘,反而让人瞧不起。像林先生这样不恃不傲,倒是让人尊敬并乐意接近,自己和别人都生活得快活。
林斤澜先生已是七旬开外的老人,以他健康的身体和豁达的襟怀,还有那不亚于年轻人的敏锐思想,相信在新的世纪里,他还会写出不少的文学作品。林先生以小说闻世,散文随笔也有名篇,这几年这两样都常见。要是以我自己的喜欢,我倒是希望林先生多写散文随笔,用平和的心态和从容的文字,记述悟出的人生真谛、文坛往事。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,是去年我们结束青田之行,归来时在温州机场候机,偶然发现一张《温州晚报》上边恰好有林先生一篇散文是写文学前辈沙汀先生的。这篇文章太短,读得不过瘾,想再多读些,自然就这样想了。